我想吃铁板饭

成天就想着吃。

【元与均棋】华年

高中师生AU,3w一发完

有私设

重新发了一遍,因为原来那样真的很麻烦,而且个人还是比较喜欢lof排版。抱歉,原先看过的姐妹不用再看了,就改了个名,其他都一样的。

原来那篇没删,但是tag去掉了

用二分法终于找到了那个词,可恶,不懂历史就是不行。


真心地希望能被阅读,你读我就很开心啦。

至少算真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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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顺着下颌骨缓慢地滑下去,积在下巴尖儿上要落不落,麻痒,又会聚晌午的毒辣阳光来一同折磨人。徐均朔不自在地抿了一下嘴,眯起眼睛直望着对面体育馆。新漆的红色繁体字嵌在楼顶的大理石砖上,不知是哪位大师的手笔。

“均朔!唔……嗯!均朔!”

王敏辉站在他后面,嘴不动光喉咙发声,吐出来的声音奇奇怪怪。

“你看前面,十一点方向,站那打伞的那男的,是老师吗?”

徐均朔打了个激灵,一半震惊于王敏辉在教官眼皮底下也要想办法和他说话的极端操作,一半为他用“十一点方向”这样的字眼感到奇异。

还挺精确呢?

徐均朔转转眼珠往斜前方看。草坪边上确实站了个人,身形很瘦,穿白色条纹上衣,撑一把黑伞,戴渔夫帽,身上斜斜地挎了个卡其色腰包。那人不时往军训的队列这边瞥两眼,举起手机来拍照,其他时间则低着头,脚下绕着一点转圈,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伞尖随着他的移动一耸一耸。

徐均朔想说应该是吧,要不然怎么大热天的还站在操场上给我们拍照,你看他都无聊得快长毛了。

刚要张嘴却意识到他说了王敏辉也听不见。

教官背着手从他身前走过去,徐均朔把眼睛移回到体育馆楼顶。



“不是,你为啥觉得他不像老师啊?”

五分钟的休息时间极其珍贵,王敏辉往地上一坐灌下一大口水,舒爽地出一口气,说:“老师哪有穿拖鞋的?”

还真没注意。

徐均朔闻言又回头去看,男人已经收了伞站在看台的阴影里,剩半个肩膀沐着光。往下一瞅,松垮的黑色长裤底下还真是双拖鞋,离得远看不清,隐约像是坐楼下打牌的老大爷穿那种人字拖,两根深色塑料给裤腿遮去了大半,露出白色的脚背来。

“是不是学校现在懒得管?”

“怎么可能。”王敏辉说,“你没见那一群校长呀主任的,排着队来视察,我昨天穿了条和校服特像的裤子都给他们看出来了,抓着我问了好一阵让我合理换洗,不准不穿校服。”

徐均朔又转过脸去看那个瘦高的男人。



八月末学校里只有新生在军训,老师也没怎么来,晚自习都乐得清闲。王敏辉坐在靠墙一排,缩在前后门玻璃的死角打盹儿,要徐均朔帮他看着巡查的主任。徐均朔懒得管他,从桌肚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本翻开了刷刷地写,趁没忘记赶紧把昨天的梦记下来。动笔前还往边上瞟一眼,见王敏辉胳膊肘撑在桌上脸朝墙,便放下心来。若叫他见了,指不定要嘲笑他是妹妹行为。

刚写没一半,教室前门吱呀一响,进来个人。

抬头一看,竟是白天那个穿拖鞋的男人。徐均朔他迅速拿胳膊捅了两下旁边的人,记梦本来不及收起来,索性翻过一页假装记事本。这才重新抬起头来。男人仍然穿着上午那身黑白,只是没再背着卡其色腰包。这回徐均朔特意多看一眼他的脚上,原来不是拖鞋,是两根细带的凉鞋。

怪不得。

那人站到讲台上轻轻敲了两下台面说:“同学们,打扰大家,手头的事先停一下啊。”

“我是咱们的副班主任。”


王敏辉惺忪地醒来,“靠”了一声,大概是说原来真是老师。

咋还有副班主任?他小声问。

“其实就是跟班老师。接下来几天军训我和班主任一起陪着大家。”男人说。

“今晚先和大家认识一下。”

徐均朔盯着年轻老师的脸看。白天隔得远没看清,现下人站在了眼前,他发现原来这竟是很漂亮的一张脸。徐均朔心里翻起来隐秘又模糊的羞愧,一为自己不久前才把他同楼下的老大爷联系起来,一为他见着这样一张脸,一个男人,竟然首先想到用漂亮去形容。男人眉眼处生得干净,带点笑,鼻梁高且细,鼻翼却宽阔舒展,嘴唇的弧度很秀气,微微翘起来,讲话时在唇齿之间落下一片阴影,像素描画的手法。

徐均朔眼睛久久铆在他嘴唇上。回过神时男人竟已经在黑板上写了三行字。

他忙去读。郑棋元。应该是他的名字。字写得不怎么样,上宽下窄,笔画圆圆的,看上去有点怪。

下面一行1开头的数字应该是手机号。

徐均朔下意识地拔开笔帽把两行字记在伪装成记事本的记梦本上。写到第三行,觉得有点不对劲。

“198009……”

“这啥啊?老师刚才说什么了?”

王敏辉选择性回答道:“说他是教语文的。”

“然后,”叫郑棋元的男老师继续说,“把这些数加起来……”又开始往黑板上写:1+9+8+0+0+9+1+1=

“啊?你确定?语文老师给我们讲算数?”

“不是,你听没听啊。”王敏辉说,“他讲玄学呢,生辰八字,算命。”

“29,最后一位是9。然后乘9,十位和个位加起来。”

“哎——正好等于9。”

台下马上起了喧闹,大多数是捧场的,说好神奇,说老师你能干大事。

这下徐均朔大概猜到他在讲什么了。无非是出生年月相加的套路,再如何如何,最后都得出一样的数字。9吧?预示什么?发财还是开桃花?

有深谙杂志页边小把戏的,脑子转得快的自顾自地解释开了,声音淹在起哄声里。郑棋元站在台上装模作样地吃惊了一会儿,便敛了情绪眯起眼睛笑,请那些不愿装糊涂的来拆穿他的把戏。

“大家感兴趣的也可以试试,你会发现,最后出来都是9。你们学过数学,原理肯定明白。”

“刚好我也很喜欢9这个数字。”

“今天第一次见面,我祝大家都能在求学的道路上走得长久。也希望我们彼此陪伴,能有天长地久的师生情谊。”

原来在这儿升华主题呢。


徐均朔笔顿了顿,把记在本上的第三行字划掉。太尴尬了,记老师的生日是什么意思。

…不过。

八零的,真看不出来。说他九零后都有人信吧。



一套校服一裹三年,煞费苦心捏造出千篇一律的高中生模样。然而男孩女孩们十几岁的眼睛,愈是压抑抹平愈刺激对美的渴望。渴望驱使的探寻自进校门一刻伊始,时刻敏感又纵容悸动。长郑棋元这样一张脸,谁见了也要在心头上刻下几道痕儿。课才刚开始上,整个班就集中了全年级的羡慕眼光。亦不免有对郑棋元的课堂存有种种幻想的,于是下了第四节课蹲在教室门口,抓一个从班里出来的,揽着肩膀去吃饭,问他:“郑老师上课有意思吗?”

稀里糊涂得了肯定的答案,心里便更加猫抓似的痒,好奇,渴慕,都增上几分。郑棋元呀。什么时候能听他一节课,多好。

这样的想法若叫郑棋元本人——或者任哪一个同办公室的老师听了去,定要发笑,而郑棋元更还要露出一副茫然无辜的表情来,我讲课有意思吗?再拿两只手捂住脸,说没有——哪有。整个语文组统一备课,该讲什么不该讲什么,这节课补充哪篇阅读材料下节课写什么作文,备课笔记上写得明明白白,可供老师自我发挥的余地有多少?高考的独木桥一横,应试的条框就明里暗里架起来了。郑棋元在课堂上叹着气说:“真的是这样。有时候老师也不可避免地给你们填鸭式灌输知识,也挺无聊的。是不是啊?”

底下稀稀拉拉回答说,不是。


徐均朔拍着心口讲没撒谎。

郑棋元算教重点班一批里年轻的,混在一群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女教师里,像颗剥了皮的鸡蛋。刚开学有家长不满意郑棋元年轻,狐疑他没经验教不好,背地里摸关系找到学校。八中领导对外畏手畏脚是传统,连同家长也畏,就要送人情,结果小姑娘自己却死活不愿意换班。无奈留下来,到期中考一看,郑棋元带的两个班成绩竟还都靠前,也就偃旗息鼓不再提此事。


高一讲新课进度不算赶,重头还是在古诗文。郑棋元在讲台上放ppt,隶书大字“诗经二首”,边上画蛇添足似的加一圈红框。徐均朔问王敏辉:“看郑老师也不像个审美有问题的,怎么ppt做这么c……怪?”

课代表坐在他俩前面,闻言马上转过头来:“是不是?你也觉得怪吧?”

“我之前问他来着,说是备课组统一给的ppt让老师自己看着改,郑老师嫌麻烦,只改内容不改样式。”


行吧。丑归丑,不影响讲课。《氓》要求全文背诵,细讲语言点,《采薇》大纲不要求,重在理解感情。前头还是一张张的白底黑字,重点标红慢慢地讲,文学常识和手法单列几页,方便记笔记;讲完了考试重点,郑棋元整个人似乎也放松下来,点一下右下角的小喇叭,脸上露出高兴的神色:“给你们听首歌。”

清越的女声流淌出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采薇嘛。

郑棋元说,好听吧?我一个好朋友唱的。

底下窃窃地开始起哄。郑棋元不理会,说安静安静。又翻一页,这回是张画,没上色的线稿,右边像是大片柳树,左边则一幅军队行军场景,中间魔幻地勾上几笔当作转换。

底下有人故作惊讶,老师,你画的呀?

不是不是,郑棋元摇头,上一届学生画的,我看画得挺好跟他要来了。




上起课来日子就像流水一样没声息地淌过去。


徐均朔期末考试遭了次滑铁卢。

要上进的好孩子丧气实在算不得难事。成绩单拿来给你看,班上排到十五名开外,再一想年级里十几个班,心里立马像落了一块灰蒙蒙的石头,压得人胸口发闷什么也不想说。郑棋元下了课没走,叫徐均朔到讲台上来。前头乌泱泱一群挤着看成绩的,郑棋元摆摆手让他们去墙角的空桌。

徐均朔局促地接了郑棋元递来的答题卡,上面用红笔仔仔细细写了每个题得分。郑棋元说,怎么回事啊均朔,这次题觉得难吗?我看你作文得分很高,怎么说总分也该上一百一。

答题卡哗啦一翻面,露出打了54分的作文。

我觉得……有点难吧。他咬嘴唇。满篇的红色波浪线,徐均朔不敢仔细看。郑棋元又不为褒奖他。

又看另一面,得分鸡零狗碎,惨得多。郑棋元用手指指伤亡最惨重的几处,诗歌鉴赏得两分,文学类文本两个题分别得一分、三分,古文翻译扣一半。又逐一把课上讲过的侧重重复一遍给他听,你看,得分点真没怎么对上,想得还是不全面呀,虽然扣得确实狠了些。

“你的答案我也都看了,是有道理的,但答题还是要答主要的点。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考卷就是考你出题人的想法,看你的理解和他的理解有多吻合。回去再想想吧。”语气很温。

徐均朔点头,仿佛从中捞回一丝体面,面上却更显窘意。

“谢谢老师”是心照不宣的告别语,像是说“终于放我走了拜拜拜拜”,本已经在嘴边了,郑棋元忽然拉住他的手臂:“等等。”

“回去把你的作文打成电子版,QQ发给我一份。”拿一支笔在他卷边写了一串号码。



郑老师的QQ号能换什么,徐均朔不知道。隔壁班女孩子一周的奶茶,食堂两顿死贵的饭,但落到他这儿,也就换了句大年初一的新春祝福。没群发,小徐窝在沙发里磕磕绊绊打字,给语文老师发祝福就是麻烦,又要感情真挚又不能显得班门弄斧。编辑了半天,卡零点嫌怪,刻意晚了几分钟发过去。林女士说,哟这怪了,怎么今年群里的红包一个没抢?

徐均朔说,祝老师新年快乐呢。谁看微信。

林女士故作讶然,你还挺懂礼貌。

一顿又说,是语文老师?我听说他教课很好,下学期勤快点,有什么不懂的好好请教老师。


郑棋元过了一会儿回复:谢谢均朔!也祝你新年快乐,学习进步,心想事成。后面三个笑脸。




徐均朔没等到勤快请教的机会。

第二学期开学没上几周课,三月末的时候郑棋元请了个长假。没说怎么回事,四处问,结果人家比你还好奇。有传言说他身体不好回家养病了,也有说家里出事的。幸好是男的,不然还得猜怀孕了回家保胎。老师的事一般不让学生瞎管,听见了就骂你,乱七八糟心思不少,就是不用在学习上。找隔壁的老刘代了一周课,郑棋元还没有回来的动静,学校一挥手,直接从师资过剩的高三调来一个顶替。

新来的老师姓王,是个矮墩墩的男青年,精力旺盛,课间可见他和课代表拌嘴。讲课其实有意思,但听上一届评价不行,想必是没能考出像郑棋元班那样的成绩。有一点好,即幻灯片上没有红线框,且插图精美排列整齐。徐均朔坐在椅子上咬笔头,听他用抑扬顿挫的语调讲小说,设置悬念引发读者兴趣,表现主旨深化主题。眼神倏然落到铺了白板一角的图上,扑扇翅膀的小肥啾,画面有点搞笑。怎么它还在说话?说的什么?字芝麻大小,使劲看也看不清。徐均朔揉了一下眼睛。郑棋元就不会在ppt上放小鸟,他只有红线框、黑字、往届学生画的插图和古诗文同名歌。不过听课代表说他手机上有会学人说话的鹦鹉,三十多岁的人怎么喜欢玩这个。有那么好玩?郑棋元教它说什么,也说“设置悬念引发读者兴趣”吗?


“这一列倒数第三排的那位同学,你来回答一下。”

嘶——

坏了这不是。


上课走神不听讲。徐均朔悄悄用舌尖顶了下腮。抱着课本站到教室后面时心里居然还有点庆幸,幸好不是郑棋元的课。丢人丢到姥姥家。

不过后来再想,庆幸个屁,可不就因为不是郑棋元的课吗。

人由孩童到青年的成长轨迹大抵相似,当男孩们开始对女孩产生不再全然稚嫩的爱慕,徐均朔也正从此时开始发现自己并不拥有这样的爱慕。然又未能透彻明晰,因而形成一种模糊的归类,催生期盼与惶恐。他的惶恐蛰伏多年,于夏末生根,复从郑棋元的凉鞋攀上他的腿,躯干,脖颈,嘴唇,攀上红色的线框与红色的笔迹,却又在这一切短暂消失之时抛弃隐忍,疯狂蔓长。告诉他,他不一样,他不一样。

要他无比单纯地陷落入禁区。

直到他们重新相见,那些蔓条稍稍萎败下去。可他却已经降落了。



郑棋元是五月上旬回学校的。

传言比人先到教室,紧接着是课代表、电脑和课本。底下暗暗地躁。郑棋元一进门先被兜头泼上一阵鼓掌声,过分热烈,又嫌鼓掌不够要说点什么,然而难以达成统一,一时十分嘈杂。郑棋元一懵,想作出稍显严肃的表情来,但面部不受控制,于是弯起眼睛来笑,说好啦好啦,我来陪你们期中考试啦。

掌声渐渐稀落下来,隐隐听见低声哀嚎。

徐均朔瞪着眼睛上下打量他好几遍。言语气色皆如从前,只是好像又瘦了。真的是生病了吗?是否严重?现在怎么样了?

他的目光太有攻击性,盯得人心里发毛。郑棋元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徐均朔赶紧低下头去翻课本。



林女士的叮嘱终于被提上日程。

办公室太远,一来一回还不够个课间,于是下课紧盯着郑棋元,趁人走出教室之前赶紧问。一开始确实问题挺多,问着问着也就没得问了,但是习惯已经养成,连郑棋元自己都默认了:下课不能溜太快,须给一个好学的小孩儿解答了疑问,这课才算上完。然而徐均朔又实在没什么可问,于是拼命挤出点儿晚自习时间多做一道诗歌鉴赏,上完课拿给他看:老师,这答案还有什么不全的地方?


离期末一个月时布置下来一个作文比赛,动员高一高二全部参加,据说是八中和主办方有什么协约,进决赛的名额高出平均两三倍。老师高瞻远瞩,讲若能在决赛得了奖,自招多一个筹码,只赚不亏。

徐均朔原本不太愿意参加。能不能进决赛不说,就算进了恐怕也是去被一群大佬挫败自信。有这个时间不如补补他那瘸得厉害的英语和上蹿下跳的数学。结果报名表交到郑棋元那里,一看他名字那一栏空着,直接被约谈。

郑棋元拉他去走廊,说看你平时来问我问题还挺积极,怎么到了关键时刻没积极性了呢?嗯?抬手在徐均朔颈肩处拍了两下,拍得他浑身一僵。

徐均朔支支吾吾,说了半天就一句话,课业忙抽不出太多时间。

“傻不傻呀。”郑棋元说。“你觉得现在忙?你等到了高二、高三更忙,你忙着学习人家也一样,到时候水平赶不上你的选去了,你不冤?多灵一小孩儿怎么在这点事上犯倔。”

徐均朔手脚蜷缩,咬着下嘴唇挺尴尬地笑。

郑棋元偏头想了一下,直接替他做了决定:“我记得你上学期期末考试的作文写得很好,你把它好好改改,就交那一篇,也省得你再额外花时间。”




《凑活》全文一千一百字,讲住在城中村的父亲等儿子回家,一直等到左邻右舍都搬走、土房被夷为平地也没等到。铺上城市扩张与亲情维系两条线,题目再一双关,笔力里藏有少年稚嫩的批判。

被郑老师相中的倒霉蛋儿果然是潜力股,初赛稳过。期末考完出成绩,下午开家长会。正打扫卫生呢,课代表来敲徐均朔的桌子:“语文老师叫你去办公室找他。”

哎好,马上。

徐均朔从桌肚里翻出记梦本,里头夹着一张薄薄的卡片,犹豫了一下,换了个笔记本夹进去,拎着往办公室去了。


高一语文组没一个当班主任的,不需要操心家长会,当下正各自收拾东西准备中午回家。徐均朔到门口,听见郑棋元的声音传出来:“岩哥,这个花儿咱俩一人一盆带回去养呗?放这儿弄不好晒死了。”

徐均朔敲门:“报告。”

“哎。”郑棋元回头应道,交叠在一起的两条长腿放下来,“均朔过来。”

郑棋元握住他一只手臂往身边带了带,说:“青年报杯的作文评委老师们都看了,我这两个班就你去决赛。咱高一还有三个同学,一会儿让他们去找你,你们今天中午之前一起去找一下高二的带队老师,填个人信息。”

“恭喜你啊,均朔。”他说。

抬头见小孩儿绷着脸一副听得认真的模样,眼睛里却已经映出亮晶晶的小星星。郑棋元笑着拍他后背:“好好把握机会!”

空调早关了,刘岩去窗边接电话顺手推开了窗。热风扑进办公室鼓动徐均朔的校服上衣。已经是夏天了,他想。但郑棋元笑起来的眼睛像两弯漫溢的春水。

他又想起来郑棋元刚回来那天,站在讲台上冲底下笑说:“期中好好考啊。”也一样潮湿的眼。水能捧在手里吗?


“老师。”

“哎还有……”

徐均朔快速噤了声,郑棋元看他:“怎么啦?你先说。”

徐均朔堪堪望一下他的眼睛,复垂下眼睑,从本子里拿出那张明信片,正面朝上递给他:“……这个给你。”

江南小桥流水的印象速写。

郑棋元眼睛一亮,很惊喜地要翻来看。徐均朔说:“哎哎哎别,老师,回去再看好不好,我直接爆炸尴尬。”

于是郑棋元很顺从地把明信片放进包里,还特意多看两眼正面,用手指摩挲几下,好像那是徐均朔画的一样。

“老师……。”徐均朔一横心一闭眼,“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挺幼稚、又直接、又突兀,还一副破釜沉舟的神情。问完了就愣愣地盯着桌沿,好像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出口了什么。直到很多年后郑棋元都记得他这样年轻又青涩的面孔,汗珠藏在额发间,像浸了一身热烈的河水。只是彼时他尚不知道这勇敢背后的曲折含义,只当是别离的附赠情绪。而老师总是爱他的学生。

郑棋元笑出了声,他站起来把他搂进怀里。春水漾出来,溅了他满身。徐均朔两只手攀着老师的肩膀,难过地想,郑棋元真的好瘦啊。

“今天天真热,你看你后背都湿透了。”郑棋元说。

刘岩从电话交谈的间隙回过头来笑他:“哟,棋元,均朔这么喜欢你呀。”


徐均朔自松开那怀抱之后时而憾悔。凭什么随勇敢而来的总是冒失张皇。汗湿的短袖和唐突的感谢明信片,哪一样能率先换来逾越讲台到课桌距离的动心呢?


郑棋元松开他,说:“其实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呢。”

他从上层抽屉里拿出一本书来,封面上写着:纪伯伦散文精选。包装还没拆。郑棋元说,可能对你写作有帮助,下学期写议论文了,里面很多话用处广,又不像李白和鲁迅一样泛滥,你拿回去有空看看。




青年报杯的决赛定在七月二十号。北京六环开外找个千人礼堂充当考场,空调毫无节制地开到十九度,冻得人直哆嗦。光写作文还不算完,一连住好几天,听请来的各路作家作报告。估计是每年都被邀请干类似的活儿,作家们的方言普通话讲得缺乏激情,听得一屋子人昏昏欲睡。郭虹旭戳徐均朔的胳膊,后门出去买饮料喝,去不?

去去,徐均朔点头。

最后一天公布成绩。徐均朔紧张得六点就醒了,硬拉着舍友看了一早上土味视频,看得哈欠声里全都是醋莓缪可。其实写的时候徐均朔自我感觉还可以,算与初赛水平相当,就只怕进决赛的都是些厉害角色。

幸而最后成绩还令人满意,没得着特等奖,一等也不错——谦虚地讲,看来摸鱼划水的不少。

结束了照例央人帮忙来拍合影。礼堂攘攘,好不容易找一个没人的角落,又要拍到屏幕上“第十一届青年报杯作文大赛”的大字,只得牺牲光线。照出来一看,后排男生个顶个的黑,宛如包公再世。再去找那人,早走得不见影儿。摆摆手说算了算了,凑合看。快饿死,赶紧吃饭去。


徐均朔捧了奖状仔细爱护,不敢折,前后各夹一本书放在包里。回到住处,拍张照片发给郑棋元。想了想又把团队合影一起发过去。

郑棋元不多时就回了消息。

郑老师:厉害!

郑老师:\赞\赞\赞

郑老师:啊哈哈,这张照得你好像土豆\坏笑

……啥?

徐均朔回过去一个呆滞熊猫头。

很像土豆吗?徐均朔把手机举到眼前仔细端详一番。光总在关键时刻吝啬锋芒,乌漆麻黑的脸,配上暑假刚剪的寸头,操,真他妈像。

土不土豆的不重要,得奖了就行。徐均朔又问他:老师,你说这个奖状自招真的有用吗?

郑棋元回他:用处肯定多少有一点吧。有的学校认这个奖,应该到时候会说。

郑老师:可以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学校,哈哈,可以早点找个目标

郑老师:不过也不一定要走自招啦

徐均朔:我现在还毫无头绪

徐均朔:呆滞.jpg

郑棋元过了几分钟回复:不要紧哈,现在才高一呢

郑老师:自己平时可以关注一下

郑老师:看城市也行,北京就挺好,我大学就在北京读的\大笑

哦,北京啊。




八中为了筛选优生,每年分一次班。由于招生之需,头一年进高一重点班多达一半。等升高二就不再放水,文科俩理科俩,一点儿不含糊。

王敏辉分到了隔壁班。开学第一天激动地来握住徐均朔的手:你知道吗!棋元哥还带咱们!教我们班!

“真的假的?”徐均朔问,一半惊喜一半失落,“那他教我吗?”

“不知道啊,你自己问问呗?”


打下课铃的时候郑棋元剩了两张ppt没讲完,犹豫两秒说了下课,下意识往靠墙倒数第三排看了一眼,一个扎马尾的女孩正把书收进桌肚。他一怔,忽然反应过来一样,抬手合上电脑,又在讲桌上扫视一圈,把散落的粉笔放进粉笔盒。自讨没趣地站了一会儿,抱着电脑往外走。

一出门逮到一只蹲在门口的小熊猫。

“啊!”徐均朔吓了一跳,从地上弹起来,“老、老师。”

郑棋元一看他,头上顶着一撮呆毛,小树枝杈一样:“怎么在这儿?找人?”

“啊……”徐均朔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也不回答他,小树枝被弄得乱七八糟。“老师你还教我们年级呀。”

“是呀,”郑棋元说,“不过不教你们班啦。”

郑棋元好像看见小熊猫耳朵耷拉下来了。

他抱着电脑站在教室门口,回头看小孩急急忙忙往回走:“哎,你不是要找人?我帮你叫?哎怎么回去了?”



一分班把全年级的好学生圈进两个班里,像切一个三角块,割掉底下的宽边,上面的又变成底边。坐在椅子上前后左右一看,只听过名字的,见过面的,全都牛逼。

徐均朔升学时成绩算顶拔尖。彼时初中学业还不算重,全拼个认真劲儿,怎么说都被同龄人仰望了三年,嘴上讲得再谦,心里也终养着点儿骄矜的。谁不这样呢?其实后来再想想,论水平,初中也未必就比高中牛逼,高二未必就逊过高一。只是把一群抱着同样想法的人聚到一起,金字塔尖遮去大半,一下子就觉得肩上和心头沉重了。

但是英语考班里倒三并不在可释然的范围内。

迟小梅当班主任,不批不骂。谁都知道满班没一个不努力的。自打她九七年来学校,带过的学生恒河沙数,都讲正常,正常,谁还没个起落呢?私下找过徐均朔分析试卷,还是基础弱,老本儿不够扎实。说你别怕,现在暴露了问题总好过高考再出事。这才高二,多努力些,都不晚。

然而成绩单该贴还要贴,总结班会该开还得开。不批评,表扬总要表扬吧。末了还需讲几句鼓励的话,振振孩子们的士气。

晚饭回来上自习,班长站讲台上查人数,“都坐下都坐下,”扫视一圈,“徐均朔呢?”

问同桌,摇头,又问龚子棋:“徐均朔吃完饭干嘛去了?找老师了?”

龚子棋说均朔今晚没和我一起吃饭。



郑棋元傍晚留在办公室批作文,到七点多才全弄完,出了教学楼发现忘了拿电脑回家,又折回去。走到半路,边上脚步急急地走过一个学生,低着头不看路,差点撞他身上。

郑棋元吓得一躲,差点冒出东北腔:“哎你怎么……均朔?”

郑棋元手比脑子快,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你不上自习干啥去啊?慢点看着路……”猛地止住。

徐均朔抬起头看他。

他眼眶红得吓人,在暗色的路灯下显出水润的轮廓。嘴唇微张着,因走得太快而气息不稳。他目光里含着躲闪,像羞于面对郑棋元的惊疑。

郑棋元下意识抬手要去擦他挂了泪痕的脸,徐均朔偏头躲开了。

“怎么啦?……这是?”

徐均朔一吸鼻子:“没事。”

他说:“老师,我胃疼,我去医务室。”挣脱他跑了。

啊?郑棋元愣愣看着小孩儿跑远的方向——疼成这样?医务室这个点儿应该关门了吧。



十一月冷气跋扈过江,天已经很凉。天黑下来,操场西北角亮一盏瓦数强劲的四方灯。别说,这个时间操场上还真不是空无一人,主席台那边隐隐约约两个黑影,隔得远看不真切。徐均朔靠着看台角落坐下来,脑袋埋在两腿中间。眼周湿,冷风一吹凉飕飕的怪难受。

实在没必要,他想,似乎自己也根本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少年愁事不可与年长者相通,难过是真的难过,要冲动也本应该冲动,可是他做来却似计划缜密的出逃,很没用,只此一次,连叛逆都竟要被条框限制住。

晚自习管得松他是知道的,往往睁只眼闭只眼就糊弄过去,唯不曾想竟然撞上郑棋元。而他正那时才像被搅乱了计划一般,什么都塌陷碎落。怎么能叫郑棋元看见他哭呢?他慢慢回想起来,然后开始懊丧。——还对他撒这种谎,他会担心吗?

徐均朔有意放纵一回情绪,可是脑子里再冒出来的不是一百零二分的英语考卷,而是郑棋元拽住他胳膊,语气比平常略凶。郑棋元上次也这样拉过他呢,要他去参加青年报杯,怎么都是在怪他?郑棋元曾把他那文章要去来着,要它做什么?该不会等明年,或者不知道多少年之后再放到ppt上面,对下面说“上一届学生写的,我看写得挺好跟他要来了”吧?真能入他眼?

郑棋元真是讨厌得要死。


他的难过彻底给搅散了。地上好凉,坐久了两腿发麻。徐均朔站起来往回走。

路过语文组往里看了一眼,灯是灭的,又垂头走开。到教室正好下了第一节晚自习。徐均朔的失踪果然被忽略,黑板右上角写着:应到50,实到50。徐均朔拍同桌肩膀示意他把椅子往前让他进座位。

同桌抬头看他一眼:“哎你去哪……我操你眼睛怎么了?”

徐均朔说我过敏,咕咚一声坐下,瞥见桌上一个白色小盒子:“这什么?”

“啊这个,郑老师给你的。”偏头打量他:你——真过敏啊?

徐均朔把小盒子翻过来,吗丁啉。“谁?”

“郑棋元啊,隔壁班的语文老师。”


徐均朔又被迫重温一遍他的谎言了。他心里忽然钝痛起来,上下密密地翻涌连通喉口与腹腔,仿佛他说的谎成真了一般。

郑棋元啊,怎么这样,他怎么真信了呢?就算信了也不至于亲自送药过来吧。他对学生爱心泛滥?

药盒拆开过,封口塞着一张纸条,徐均朔展开来看:吃药…两字三点,上宽下窄,笔画很圆。

他心里陡然生出连自己都不齿的期待。

他又想到郑棋元在楼口拉住他,像要用东北话骂人。可是他没骂徐均朔,他叫了他的名字。是在顾及为人师表的脸面吗?——那换作别人呢?如果是其他的学生撞到他,如果是其他的学生用这样拙劣的谎言欺骗他……他也会一样吗?

徐均朔把纸条拿出来塞进笔袋,白色药盒被珍重地放进桌肚,紧挨着他巴掌大小的记梦本。

记梦本下面放了一本书。

“我看到了你,方才知道我为什么来到了这个世界。当我知道你的地位高,同时看到自己的低贱时,便晓得主那里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同时也晓知了把灵魂送往爱情不受人类法律约束的地方的必由途径。”浅紫色封皮,灰黑色楷体。黎巴嫩的呓语。

可我又凭什么呢。



第二天徐均朔去水房打水,回教室路上见郑棋元迎面走过来,心一下子收紧了。

得跟他道个谢吧,怎么说他这样关心自己。可是要怎么说,就说谢谢老师?四个字?尴不尴尬死了。

结果郑棋元先他一步上前问:“哎你怎么样了啊?还疼吗?”

“没事了没事了。”徐均朔头摇得像拨浪鼓,“谢谢老师。”

“唉哟,年轻人可得注意点儿,”郑棋元说,“吃饭不要吃那么快,少吃凉的。行了快回去吧。”半个身子刚越过他,忽然又转过头来伸手摸他的水杯:“喝热水!啊!”

徐均朔暗自腹诽他,什么叫年轻人,你难道还老了吗。

一边脸红到爆炸。

我操,我操,郑棋元刚才碰到我手了。好用力捏一下。



“这个班学生真闷。”

郑棋元趴在办公桌上,把自己摊成液体状:“我上课底下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问问题也没人答。我都怀疑我讲的是不是中国话。”

赵越从电脑前抬起头来,哼了一声,手上卷子翻得哗哗响。郑棋元昨天加班批完了作文,他还没批完呢。

“你可知足吧,你班成绩那么好,就在这得瑟呢。要不咱俩换换,你去对付十八班这帮崽子,整天就知道抬杠抬杠,吵死个人。这怎么分的班呐。”

“他们跟你抬杠?”郑棋元最喜见他头大,闻此马上挺直脊背,“咋抬的?”

“别提了。”赵越说,“我今天讲小说阅读,里面不是有个题问主人公为什么流泪?答案有一条是为自己年岁已高而伤感,对吧。”

郑棋元说对呀。

你猜怎么着?赵越说,我班上那个徐均朔,跟我说他是因为自己的战友们没有机会和他一起变老。我说那是下一条,思念死去的战友,他非和我犟,说不一样。还引用《诗经》,说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说这不是思念。你说气不气人?他是觉得我没学过诗经吗?

郑棋元很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等等,徐均朔?

和赵越抬杠?

郑棋元问:“你刚说,是谁说的?”

赵越:“徐均朔啊!”

郑棋元很惊讶:“真的假的,高一我教他来着,小孩儿可好学了,天天下课来问我问题,也乖,从来不和我顶嘴,怎么能跟你抬杠呢?”

可能是他的表情太欠揍,赵越把一张卷子扔到他脸上。

“哎不过,”郑棋元把无辜的试卷从他那张帅脸上揭下来,“这孩子有时候思路确实和别人不一样,走运了就得高分,不走运卷面就特惨,但人还是灵的,理解能力很好,你多关注关注。”

“郑棋元你就护你学生吧。”


谁学生啊。我现在又不教他。

郑棋元不理赵越了,打开备课笔记。

哎,不过说起徐均朔。

怎么感觉这孩子最近挺怪呢?见了他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上学期可不是这样啊。

该不会因为偷偷掉眼泪叫他撞见了不好意思吧?

郑棋元胡乱地想。




日子裹在书页与习题里哗哗翻过去。


八中一直给学生灌输一个思想:高三不是从九月一号开始的,而是从六月八号开始的。所以高三分班也得提前。稀稀拉拉考完了会考,当天下午分班的名单就贴在了走廊墙上。

跟前围着的人多得要死,根本挤不进去。徐均朔踮着脚尖,眯起眼睛怎么看也看不清。龚子棋从人堆里钻出来扯他书包带:“走了,咱俩都十七班。”

迟小梅不送这一届高三了,新换的班主任姓唐名晏,还教英语。中年女人矮胖,眉毛扬在额间,慧黠地一眨眼,竟还藏了些逗孩子似的玩笑。

“来猜猜咱班的任课老师都是谁——”

这上哪儿猜去?面面相觑。

“听说隔壁班主任换成了那个啤酒肚,恐怕咱班也要跟着凉。”龚子棋凑到徐均朔耳朵边小声逼逼。

教语文那个张茌?听说过。恐怖,脾气贼怪。

唐晏好像早知道没人愿意瞎猜,自顾自开口:“都不知道?那好吧,跟你们说说。”

“语文是——”

“张——……”底下垂头丧气低声接话。

“郑棋元老师。”

徐均朔嗷一声扑在桌子上,牙齿咬上自己的胳膊。

龚子棋拍他的后背:“唉,唉,看给孩子激动的。”

“潮龚,我真的。”徐均朔用气声说,“我已经无心听别人了。”

“不是,我真没想到!怎么还能……我回去斋戒三天,我……”语无伦次。



徐均朔主动去给郑棋元当课代表了。唐晏办事利索,讲完了各科老师又直接问谁想当课代表,徐均朔只犹豫了一秒钟就举了手。

别问他怎么还犹豫一秒钟,小徐接受了十一年学校教育就从来没干过这活儿。


郑棋元又回来了,不过这次没再往黑板上写名字。


分班后不久就期末考。一考完,郑棋元从学校那儿拿来了全班的答题卡,一份一份重新手批作文,叫徐均朔来发下去,说要讲。

龚子棋刚洗过手,用两根指头捏起答题卡一角,盯着看了半天,说:“我还以为语文老师写字都很好看。”

徐均朔从他旁边过去:“不是,棋元哥写字很难看吗?他只是写得有特点好吧。”

龚子棋说:“拉倒吧徐均朔,你对郑棋元的滤镜有一米厚。”

徐均朔瞪他:“郑棋元都给你喊出来了。郑老师,懂不,喊。”

龚子棋:“行,谁不知道你喜欢郑老师。”

“怎么,对爸爸的审美有意见?”徐均朔怼完后一句又抓着前一句不放,趁良机当了一回龚子棋的长辈,眼疾手快分了半摞答题卡扔在他桌子上:“快帮爸爸发一下。”


可不是吗,谁不知道我喜欢郑老师。徐均朔一边低头分卷一边想。可是谁知道我喜欢郑棋元呢。



徐均朔当了课代表,又刻意地记起了林女士的嘱托。这下办公室搬近了些,他天天少说也得去两三趟,更方便了他满足那点儿小私心。

周三上午,郑棋元在十七班上第四节课。下了课学生一窝蜂地冲出教室去食堂抢饭吃,徐均朔不走,过来给郑棋元拿电脑送去办公室。郑棋元看他一眼:“不用你了,我自己拿,你吃饭去吧。”

“我不急。”徐均朔说,“正好有个问题要问你呢,老师,你着急去吃饭吗?”

教师买饭的窗口和学生的分开,伙食上有照顾,菜给留到十二点半。郑棋元说没事你问吧。

果然又问文学类文本。讲完了一看钟,已经近十二点。郑棋元说你快去吃饭吧,真不用你拿电脑。

徐均朔说,反正都这么晚了,剩啥吃啥。老师,一起去食堂呗?

“行啊。”郑棋元笑,十七八的男孩子,竟然这样黏人。

最终还是徐均朔帮忙抱电脑。走在路上碰见赵越,远远地看见两人就开始叫唤:“郑棋元你压榨学生!”又疾走过来作势去抢郑棋元的电脑:“徐均朔你不要帮他拿,帮我拿吧。”

“干嘛干嘛,”郑棋元拨开他的手,“人家均朔才不给你干活呢。”

赵越丢来一个老大的白眼,走了。

“哎对,”郑棋元忽然想起了徐均朔刚才问的题,伸手扒拉他肩膀:“我听赵越老师说你之前上他的课和他杠起来了,真的假的啊?”

“啊?”徐均朔被他的脑回路震惊,“不是,你突然问这个,很尴尬好不好。”

郑棋元挑眉。

“…行吧行吧,我承认还不行。赵老师咋啥都和你说啊。”心里想的却是:你说哪一次?

郑棋元不依不饶:“那你上我的课怎么没这么跳?”

徐均朔:“……”

郑棋元看见徐均朔用力抿了一下嘴,眼睛在他脸上扫过一圈,最后诚恳地开口道:“老师。”

“我怕我要是在课上和你争论,你两节课都讲不完一篇阅读。”

郑棋元一愣,接着抬腿踹了他一下。

什么意思?

我怎么以前不知道你这么体贴?


放了电脑郑棋元催促他快点走,食堂可不给学生留饭。

徐均朔说:“没事,随便吃一点就行,就当减肥。”

郑棋元瞪他一眼:高三的学生减什么肥!又捏他胳膊,看你瘦的。

“我瘦啥呀,你才瘦呢。哇,太羡慕了。”徐均朔露出歆羡目光:“老师你是不是不吃肉啊?”

郑棋元眨下眼睛偏头看他:“这都能猜出来啊。”

“不是,真的啊?”徐均朔马上扯着书包带凑上去,“你信佛?”

“不是,我是党员好不好。”郑棋元无奈地敲了一下他。“很久以前就有这个习惯了而已。”

“哦哦哦。”

徐均朔点头如鸡啄米。他想起来了,上学期学校组织党员活动,郑棋元的照片确实挂在门口的红色宣传栏上来着。

忘记郑老师的组织是一件听起来比较有罪恶感的事。徐均朔顶着罪恶感继续叨叨:“那你吃素也多吃点呀,你是纯吃素吗?鸡蛋吃不吃?食堂的西红柿炒蛋安排两份?”

“好好好。”郑棋元又想笑又无语,手搭在徐均朔后颈推着他往前走,“你可走快点儿吧,关心我吃什么不如关心关心你中午还能不能吃到排骨。”

徐均朔不情愿地往前走。吃排骨哪有和你说话重要啊,他想。




学校向来重视仪式感,高考倒计时的小黑板从没升高三就挂在了前面。三百天,二百天,全都熟视无睹,手心里捧着的时间乍一看拙笨又慢吞吞,等从练习册和试卷里一抬头,却已经都漏走了。

寒假一共放了不到三个周,回来第一天又开班会。唐晏背着手站在讲台上,说同学们,我们已经离开了最后一个加油站,现在就是冲刺的时候了。

还挺像模像样一句话。

底下有人偷偷地写题。

冲刺归冲刺,教室里外照例的工作一样少不了。值日表重排,女生都去扫地,男生则安排到擦黑板、拖教室、拖走廊。毕业班终归受点儿照顾,室外打扫都免掉,就指望你好好把窝边收拾利索,别走道儿都给书绊一跤。


周五轮到徐均朔擦黑板。

擦黑板听起来是个容易活儿,真正上手了也挺啰嗦。不光得拿黑板擦把板面上的笔迹擦掉,还需用湿抹布上上下下抹一遍,一点儿白痕不留。黑板槽,讲桌,都不可有粉笔灰。洗手间教室两头跑,一个课间堪堪容下。不走运遇上爱拖堂的老师,任你坐在底下咬牙切齿也没办法——一下课拎着抹布冲去厕所,赛过百米跑。

徐均朔吃过早饭赶回来做值日。讲台上散着两张语文报,是郑棋元昨天上完课落在这里的。徐均朔把它们从粉笔头堆里拣出来,拍打两下放到自己桌上。剩十分钟上第一节课,其实够给郑棋元送去,但徐均朔吃饭前才给他送过作业呢。心里一合计,不去。下第一节课再说吧。

老是在人家眼前晃荡,惹人烦怎么办。

第一节是唐晏的课,准点儿下课。徐均朔心里记挂着郑棋元的报纸,黑板擦得飞快,抹布挥舞像和唐晏的粉笔灰干仗。龚子棋打着哈欠去接水,揉两下眼睛问:“均朔,你赶着要去投胎?”


急得像要重塑肉身的徐均朔遇到了一点状况。

他跑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不算晚,离上课还有四分钟。从门玻璃上探头进去看,郑棋元的座位是空的。桌上的电脑黑着屏,早上他送过去的作业本堆在桌边很高一叠。

奇了怪了。郑棋元的课表他早就倒背如流,两个班周五的课都在下午,按说这个点儿该在办公室。他又踮脚往里瞅,啤酒肚的张茌坐在角落里眯着眼睛看电脑,赵越趴在桌上不知道写什么。不是去开会了。也不是调课,郑棋元电脑没拿呢。

总不会去洗手间了吧?


其实郑棋元在不在无所谓,桌子在那儿,报纸放上去就行。可是徐均朔今天偏就和郑棋元过不去了,就想要亲眼见着他,和他说上两句话,才肯把报纸给他。郑棋元不在,两张可怜的语文报在家门口晃荡一圈,又跟着徐均朔回了教室。

第二节下课是大课间,照例去操场跑圈。徐均朔不死心,又踩着迟到边缘线去了趟办公室。还是一样的,黑屏的电脑和沉默的作业堆,没有动过的痕迹。张茌喝空了杯子里的水,正在重新添满,赵越不写字了,坐那儿拿着手机划拉屏幕。

课间铃要结束了。徐均朔一咬牙,把报纸丢回自己桌上,跑去操场了。

他以为上午不会见到郑棋元了。


然而神与他作对。

徐均朔只一眼就看见郑棋元了,在操场上,红塑胶跑道的南头,一个没见过的男老师和他靠着肩膀并排慢慢地走,像在低声聊什么。徐均朔眼巴巴地望着那边,郑棋元今天穿了一件鼠灰色风衣,和平时不太相似,但身形很好认。郑棋元跑到操场上和同事聊天?怎么会?他一个不上课永远坐在办公室的人。

班级队伍随音乐鼓点缓慢地向那边移动。


啊,原来不是同事。

离近了些徐均朔终于稍微看清他的脸。没人会把年龄和职业写在脸上,可是徐均朔直觉般地感到那人的眼睛如此年轻,却又和郑棋元的年轻不尽相同,而竟在匆匆一晃中叫他读出与自身同质同构的意味来。园丁的庇护尚未从年轻人身上褪淡,他停住脚步,讲了一句话,郑棋元便又扭过头去笑。

徐均朔突然想起来郑棋元昨天上课叫错了龚子棋的名字,叫完了自己站在那儿笑,说怎么叫成了上一届学生的名字呢?顿一下又说,我记得他很会画画来着。

他又想起来今天早上他给郑棋元送作业,郑棋元居然马上就翻开检查,还问他今天是不是吃早饭吃晚了,现在才送来。 

原来是这样啊。

跑操的队伍一班接着一班挡住了他们的路,郑棋元领着他的学生往跑道中间的假草坪上走。他穿外套不系扣子,灰色的衣摆被风甩在身后一起一伏。


徐均朔忽然不愿意再看了。


他在沉闷重复的踢踏声里猛地意识到,郑棋元今年也只有三十四岁,就已经在这里教了八年书,参与了几百个学生最最珍贵的年华。而他还要在这里呆上二十多年,还要有几千个同样年轻的孩子排着队等着和他相识。这么长的时间,这么多的人,徐均朔突然觑见郑棋元未至的半生,于他如此遥远又沉重,沉得让他想哭。

他们这群人从来就须有无尽的爱与心血,而他只经历了汗水一次又一次砸在同一条漆红的跑道上。

凭什么才敢抱有奢望要做他的特殊呢?



赵越趴在桌上打盹儿。一大早上级就给他安排任务要写一份发言稿,催得急,他紧赶慢赶才在下第二节课前写完了。这个点儿学生都在操场跑操,办公室的人也都上外面遛弯去了,没人来找他,难得清闲一刻钟好好补个觉。

迷迷糊糊间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了,吱呀一声,赵越有点火,但又怕是张主任回来了不好发作,睁眼一看,恰好两张报纸啪地扔在对面的桌子上,力气很大,报纸直接散落开来,甚至有半张铺在了他的笔筒上。

赵越懵了,刚想问郑棋元你什么毛病,结果一抬头竟然是个穿校服的身影。人已经转过头去往门外走,只看见后脑勺一撮毛向上翘起来一点儿。办公室的门一开,又砰一声关上。屋里重归阒然。

赵越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好像还没醒。

刚才那学生好像是徐均朔?

他眨巴两下眼睛,看看办公室紧闭的窗,又看看方才发出巨响的门,从座位上起来透过门玻璃往外左右一看,跑操的学生已经陆陆续续往教室走。有个女孩子来办公室帮老师取课本,看见玻璃窗上的赵越,吓了一跳。

赵越帮她把门打开,悻悻地走回座位上去。他把郑棋元的报纸从笔筒上拿下来丢回他桌面,又立马想到正是这两张报纸扰了他的清梦,遂一并怪罪到郑棋元头上,也懒得替他收拾,随它们恣意横尸郑棋元桌上算了。  



徐均朔从郑棋元回来的第一天起就告诫自己,不能太积极了。安静点,成熟点,没人喜欢又吵又粘人的孩子。虽然林女士不经意的一句话暗里为他撑了两年腰,但奈不住他自己心虚。他才不想当郑棋元的好学生呢,可是郑棋元永远站在讲台上,他永远坐在教室里,他越勇敢越靠近,越觉得连当一个能被他记住的学生都那么难。他太喜欢郑棋元了,他站在他面前,想用一切告诉他少年的爱,又竭尽全力藏起一切。他多怕那些热情泛滥成厌倦的温床——除了挚爱,他还有什么呢?

徐均朔知道自己介意什么。讲台与课桌间滋长出的隐秘爱意,如此不该有的挚切,偏偏落种在他的华年,他不羞耻,只是委屈难过。徐均朔爱上郑棋元,难道是他的错吗?

他趴在课桌上,睁着眼睛,也不流泪。

赵越看见了吧。他该惊异吧,他该气恼吧。徐均朔做了无比失礼的事了,他的失礼马上就会被转告、被询问、被议论,郑棋元会生气吗?他给他丢脸了。



十七班周五的语文课在下午第一节。徐均朔午休起来不情不愿磨蹭了半天,还是硬着头皮去敲办公室的门。

电脑和课本都要帮郑棋元拿过来,失礼的事不能一天做两次。郑棋元让他进去,把书放在电脑上一齐让他捧住。“还复习必修三。”他说。

徐均朔往他桌角上瞥,那两张报纸已经被叠放整齐。像是郑棋元的风格。

赵越在对面坐着,眼睛黏在电脑上,头也不抬。

“去吧。”郑棋元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胳膊。


一整节课徐均朔都不愿抬起头看郑棋元,好像他的脸会灼人眼睛。郑棋元还是放黑字红框的ppt,标红的重点讲。遇到必要之处他就拿食指敲敲白板,要下面记在书上。徐均朔不情愿地把眼睛从课本挪开,探头去看龚子棋写的狗爬字。

下课的时候郑棋元说:“徐均朔,过来一下。”

徐均朔僵了一下,站起来跟他往外走。

徐均朔以为郑棋元至少该责问他为什么上课一直低着头。

可是郑棋元对他说:“把作业拿回去发了吧,我看完了。”

赵越上课去了,办公室里只有郑棋元一个人。徐均朔两只手绞在一起,咬着嘴唇没反应。

“嗯?”

“老师……。”他开口道。

“对不起。”

郑棋元闻言抬头:“怎么了?”

徐均朔说:“我今天去早饭吃太晚,忘记统计没交作业的名单了。”

他眼周泛红。

郑棋元愣了愣,柔声说:“没关系,没关系,不怪你。”

他手搭在最顶上的作业本:“到现在了老师也不为查谁不交作业。我知道你们学习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用帮我做这么多,均朔。”

徐均朔说:“可是我愿意。”

郑棋元又笑了,像说我不信佛那样,说:“你呀。”

“我知道,我知道啦。”


徐均朔又想起来他穿着鼠灰色的风衣在操场上慢慢地走,身边陪着他会画画的学生。跑操的队伍从他们身边绕过去,渐渐又看不清。

他很小声、很小声地说:“你知道什么啊。”

郑棋元听见了,沉默了片刻。

他说:“我知道,均朔。我知道。”

郑棋元手从作业堆上拿下来,把徐均朔的手攥住拉到胸口,认真又恳切地看着他的眼睛。他说,均朔,还有三个月就考学了,先集中精力把成绩弄上去,这段时间先什么都不想,好不好,啊。

他看着他的学生:“没事,别怕,别紧张。老师在呢。”

徐均朔周身登时塌陷,掉进深不见底的洞里。




倒计时牌上又一个1被抹去。

四方形的三层高体育馆四周挂上鲜红的条幅,高三一共十八个班,排队鱼贯而入,自南向北罗列成阵。年级主任普通话不甚标准:“对齐,快速对齐!”话筒没调好音量忽高忽低,元辅间处嗞啦喷麦,底下窃窃地笑。

体育馆中间搭起临时舞台,上铺红毯,后方竖一块租来的硕大LED电子屏,上书:孚州八中2012级高考百日誓师大会。四周看台的栏杆上皆是“破釜沉舟搏他个日出日落,背水一战拼他个无怨无悔”“宁吃百日苦,不留终生憾”横幅,红底金字,仿佛真言。

誓师大会高三全体师生不得缺席,学生仍穿校服,教师须着正装,每人另在脖子上挂一条红围巾,有好寓意。徐均朔还是忍不住伸长脖子往前头看,郑棋元穿了西装依旧好认,高高瘦瘦的,站在最左边一列。他手上拿一本粉红的文件夹,里面是教师誓词,正低头看。暖红色从他脖颈钻出来,顺服地贴在胸前。

徐均朔踮着脚左右乱晃,龚子棋突然从背后猛一拍他肩膀:“看哪个小女生呢?”

徐均朔吓了一跳:“屁。我看棋元哥呢。”

龚子棋从鼻子里发出意味不明的轻哼声。

终于组织都站好队,又命令学生把手里偷偷看的单词小本收起来,誓师大会终于开始。奏国歌,奏校歌,再是找教师代表、学生代表和家长代表发言,然后全体师生宣誓。最后每个班到台上去喊两句口号,白热的灯光晃在脸上,一甩脑袋,撕破喉咙一般吼出辞藻堆砌的句文,底下几台相机手机趁此留下合影。全部斗志昂扬。

折腾了快两节课,结束了回教室也不再领队,零零散散一进教学楼,皆倒吸一口气。走廊白墙上凡有空的地方,都贴上标语,与体育馆看台的横幅如出一辙,似同批定制。一路走上去,从一楼到四楼竟已全部贴满,动作快得很。四个重点班门口更还偏心眼儿地贴上清北的期望,句子不算押韵通顺,心意勉强领到。

倒是不敢指望。徐均朔扫它们一眼,默想。北京啊。



二轮复习换新的辅导资料,进度更赶,学一天少一天,人人都在咬着牙努力。郑棋元果然很少再查谁不交作业,徐均朔收多少他看多少,仔仔细细看完,圈画漏误写上日期。

小黑板上的数字一天一变,擦黑板的不管擦它,原先写过数字的地方留下一片白色的粉笔灰。

天气开始闷热。



六号晚上郑棋元叫徐均朔去办公室拿放在他这儿的试卷,都发下去,考前再看看。这一天所有语文老师不准走,在学校呆到晚上九点。办公室里留了几个学生在问问题。郑棋元见徐均朔进来,示意旁边的两个女生稍等,招呼他去柜子里找:“我都分好了,你看看,应该是全的。”

徐均朔把一大堆试卷抱出来,一只手合上柜门,站在原地,不检查卷子也不走,就低头看着郑棋元的侧脸。

郑棋元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问:“没少吧?”

徐均朔摇头。

他想说我不是要和你说试卷少没少,我想问的是,都最后一天了,进考场之前你能不能抱抱我?

可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来。

他突然想起两年前那个夏天,他站在他面前,什么也不说,中间仅仅夹着突兀的拥抱,瘦削,粘腻。刘岩站在窗边打电话,回过头来对郑棋元笑:“哟,棋元,均朔这么喜欢你呀。”

徐均朔越过摞叠的书与试卷看。靠窗的办公桌已经收拾得干净,留下一盆吊兰没来得及搬走。

郑棋元拍拍他的肩膀说:“行了,别在这儿傻站着啦,回去看看书吧。”

徐均朔很重地吸了一口气。

他说:“那我走了,老师再见。”


拥抱似乎独应属于离别,唯此才显得名正言顺。可是徐均朔早就预支了郑棋元的拥抱,因而只剩下迟来的离别。

去他妈的迟来。

一点儿也不迟。嫌早。



高三的老师要送考,学校安排的最后一个仪式是统一的红色耐克运动衫,十几个老师分列考点大门外两侧,手里举着金榜题名的塑料牌,等待学生从中间走过去。牌子依旧红底金字,承载吉利祝福。郑棋元果然又在,左手持金,右手持榜,迎着考生队伍走来的这边探头,笑出一口溜齐的白牙。

早上八点多钟的太阳斜挂在他额角上,郑棋元没戴他的渔夫帽,晒得微微眯起眼睛。

徐均朔夹在队伍里向前走,路过郑棋元的时候侧头看了他一眼。他的愿望没办法实现了,他想。郑棋元笑起来可真好看,可惜以后见不到了。

然后郑棋元从他眼前晃过去,金和榜都留在了身后。

他迈进大门。




高考看似牛逼,实则狗屁不是。徐均朔很久以后都记得这句话,是唐晏在考前一个周的班会上讲的。关于高考那两天的印象,题目,心态,从走出考场之后开始逐渐模糊直至被完全抹平,唯有此言仍旧十分清晰,可见的确是真理。

刚考完第一天郑棋元忍不住想问徐均朔考得怎么样,又怕万一孩子考得不好再给人打击一下,聊天框打开半天敲敲打打又删掉。无聊之下刷了会儿空间。列表共加了二十来个学生,有查到当地最高建筑多少米的,有说解放了开始约电影约开黑的,下滑翻到徐均朔发的一条,是在海边拍到一群左摇右晃的小鸭子,配文鸭鸭回家。旁边一张自拍,笑得挺开心,看样子问题不大。

于是他又切回和徐均朔的聊天框,打字过去问他:均朔,感觉怎么样?

徐均朔秒回。

均朔:语文还可以

均朔:感觉今年题比去年简单

均朔:杰尼龟整挺好.jpg

郑棋元回他:相信你肯定没问题\大笑

均朔:但是数学和英语挺难的

均朔:老师

均朔:你是不是也解放了呀

均朔:熊猫头嘿嘿.jpg

郑棋元回,是呀,这个假期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徐均朔坐在沙发上抱着手机盯了一会儿,那边再没发来新的消息。他犹豫地用手指划了两下键盘,终于还是什么字也没打。

能和他说什么呢。

徐均朔把手机丢到一边,把脸埋进卡比兽肚子里。

他在沙发上左右翻滚了一会儿,险些滚到地板上。他一晃神,坐起来,又迅速捞回了手机。他划开屏幕,飞快地在没关上的聊天框里打字。

徐均朔:老师,那你最近忙吗

徐均朔:可不可以出来吃个饭呀

徐均朔:趁成绩还没下来

徐均朔:憨憨脸红.jpg

一口气输入完了,又立马把手机按黑屏扔在桌上。

徐均朔从沙发上跳下来,穿上拖鞋,去餐厅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大半。他放下水杯,慢吞吞往客厅走,边走边抻着胳膊晃来晃去,心脏砰砰地跳。

他拿回手机,摁开锁,手发抖。

新消息飘在锁屏上:

棋元:哈哈,可以的,我这几天都有空,看你。




徐均朔记得郑棋元吃素,特意约在一家全素馆子。

临中午饭点人多,郑棋元开车来的,找了半天停车位。进去发现徐均朔已经在那儿等着了,穿一件干净白T,似精心打理过。见他来先很惊喜叫一声“老师”,然后把手里的菜单递过去让他点菜。

郑棋元推手:“你点就行。”

“别啊老师。”徐均朔把菜单放在他面前,两手托腮:“又不是我吃素,你点你喜欢的呀。我请客。”

郑棋元哂他:“你请啥呀,小孩子又不挣钱。”

徐均朔说:“谁说我不挣钱,我给初中生做家教,一小时五十。”

心里又说,怎么还是说我小孩呢。

郑棋元懒得再和他犟,拿来菜单大致扫过一眼,选了几样上标“店主推荐”的,问他:“怎么这家全是素菜啊?你能行?”

徐均朔说:“偶尔吃点草也挺好嘛。”

郑棋元听见“草”没忍住笑出来,把菜单给徐均朔:“那你看看吧。”

徐均朔接过来随便看了两眼,直接递给了服务生。

郑棋元问他:“你在给初中生做家教啊?”

徐均朔点头。

郑棋元笑:“动作这么快,才刚考完就找到活儿干了。”

徐均朔说:“打份工挣钱嘛。”

郑棋元又问:“你教他们什么?”

徐均朔说:“数学啊,唉。初中数学真简单,圆锥曲线和导数就不是人学的。”

这下触及到郑棋元的知识盲区了,他不答话,看着小孩儿咬牙切齿的模样又笑。

饭桌上短暂地安静了一下。

“老师,”徐均朔开口,“今年的作文题你看了吗?”

郑棋元点头:“看了,今年题出得没什么新意,咱考前也练过类似的——没什么问题吧?”

徐均朔说,还行吧。

又问他,那你看江苏卷的作文了没?

郑棋元说,嗯,江苏的作文很好。也是热点问题嘛,文明互鉴。怎么啦?

徐均朔把手从脸颊上拿下来,交叉在胸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他终于说:“老师,昨天我同学给我发了一篇文章,说是一个江苏考生的考场作文回来重写了一遍……我想给你看看,唉,我觉得写得还挺好,但就,主题方面,嗯有点奇怪……”

郑棋元说:“那先给我看看呗?”

“我回去发给你吧。”徐均朔说,一回头看见服务生小哥端着碧绿的盘子过来了,“先吃饭先吃饭。”

先上了蒜蓉油麦菜和秘制豆腐,徐均朔叫来服务生说米饭也快点上吧,不用等。小哥腿脚麻利,不多时就端上来两份米饭。郑棋元端详了一下两个盖得满满的大碗,突然就想到“能去你家吃饭吗,就一碗”的笑话来。

“均朔啊,”他说,“你米饭够不?我给你点儿呗。”

徐均朔从碗里抬起头来:“啊?”

徐均朔说:“不行,你多吃点,我够了。”

郑棋元认命地往米饭上盖豆腐。


吃完饭徐均朔要去结账,郑棋元拦着他死活不让,最终还是AA。徐均朔还是觉得过意不去:“不是吧,你都不当我老师了,我请你吃个饭怎么了?”

郑棋元说:“等你工作了再来请我吃。”

道理还不少。

徐均朔不满地哼一声:“那可说好了。”撩开门帘往外走。

“往哪儿走?”郑棋元拽他胳膊,“我送你吧,我开的车。”

徐均朔也不跟他客气,一拉就走。

坐在车上郑棋元突然说:“这家菜口味还不错。”

于是徐均朔又开心起来:“那就好。”他昨天在点评上定位方圆二十公里选了好久呢。


郑棋元还真顺路,把他捎到小区门口。徐均朔进了家门给他发消息:老师我到家啦。

他知道郑棋元还在开车看不了手机,想了想,又继续敲字。

徐均朔:今天和你说的作文哦

徐均朔:憨憨脸红.jpg

徐均朔:唉你能接受一些奇怪的东西吗

徐均朔:我怎么觉得你知道我想和你说什么啊……

徐均朔:五味.docx


徐均朔把手机丢到枕头底下,打开空调钻进被子里。刚一点多钟,他想眯一会儿,最好直接睡死过去,睡他三五个小时的,不用担心,不用焦虑,等一醒来他就有答案了。

可是一闭眼什么都跑出来了。

郑棋元吃饭的时候把青菜和豆腐拌进米饭里,既用勺子又用筷子。他吃油麦菜不爱吃根茎,要留一小块咬下来堆在一边。店里空调不太够劲儿,郑棋元额角上挂着细细的汗珠。他想帮他擦了,挣扎了半天,最后还是抽了张纸递了过去。

徐均朔在被子里翻了个身。还好没动手,不然多冒失。

他又想起给郑棋元发的文章来。

也是小说,看篇幅远远超出作文格纸,真伪不得考究。有点玄乎的色彩,写一个小乡镇上长大的女孩,由于性别与出身处处受人轻视欺凌,唯得一卖麦芽糖老太太的关爱,甚至收到了老太太珍藏半生的金手镯作为新婚赠礼。后来女孩再回故乡,才通过老太太的遗物得知自己原是她已故爱人的转生。

一条线紧揪着人心沥沥淌下来,一为女,一为异,一个故事竟藏下两份苦痛。

“你说呀,宁,这世间,道不尽人生五味,共存相生。物如此,事犹是,人亦然。”

徐均朔抱着手机,眼泪砸在屏幕上。

想给他看,想给郑棋元看。

郑棋元看到会怎么想啊。他会明白吗。



徐均朔在床上烙了快两个小时饼,心脏突突地跳。一翻身坐起来,终于放弃睡眠。他深吸一口气,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打开,看见郑棋元已经接收了他的文档,又发过来一个ok的手势,应该是回复到家了那一条。

徐均朔两手捧手机在床上紧张地坐了五分钟,那边一点儿动静没有,终于泄气一般锁了屏从床上下来,打开电脑在宿舍群里发消息。

徐均朔:兄弟萌,吃鸡吗

龚子棋很快回复他:你不是说你今天不玩吗?

另一个舍友说:我们刚吃了一把了,等会带你吧。

徐均朔本来技术就不咋地,这下脑子里还全是郑棋元晃来晃去,一下午都打得稀里哗啦。不出所料遭到集体阴阳怪气嘲讽。徐均朔没心情和他们扯,说爬爬爬,算了我爬好吧。

勉强捞过手机看一眼,郑棋元再没回复任何内容。


吃过晚饭,徐均朔终于忍不住了,在聊天框里问郑棋元:老师你看了吗?

这次郑棋元倒是很快有了动静,好像之前只是忘记回复了一样。

棋元:嗯嗯看了,挺有水平。但是不像是能在考场上写出来的。

徐均朔心里的弦又绷紧了。

徐均朔:对啊我也觉得不像

徐均朔:如果阅卷真遇到这种作文咋办啊

棋元:提交小组长,专家们一起评\笑

徐均朔:那他这个主题你怎么看

棋元:写得悬疑了点,不是好事

徐均朔等了五分钟,再没有后文了。

徐均朔觉得他就要失望了。

郑棋元的头像下面突然开始闪动。

徐均朔忙打开看。

五张图片,连起来好像是一篇文章。瞄了两眼,主题像是和家庭教育有关。

棋元:前年的一篇小说,有老师打了40多分,后来提交到小组长那里,改成了近满分

棋元:写小说,能让人联系现实,读出深刻的东西。


徐均朔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了。

啊,原来就这样。

郑棋元就是这样想的啊。

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多么明显啊,徐均朔都能懂,郑棋元怎么可能看不懂呢。

可不谈重男轻女,不谈脱离世俗的爱,他仅仅说,不是好事。

不是好事。


徐均朔难过地蜷成一团。

根本就不是时间的问题。只要郑棋元不愿意,没人能成为他的特殊。至少徐均朔不能。

郑棋元,郑棋元。他不愿意。我还凭什么再勇敢。

徐均朔很想哭的,他觉得自己应该为此大哭一场。他的华年才刚刚开始,就要结束了。


可他竟然一滴眼泪都流不出。




六月二十三号出成绩。前一天晚上开始空间里各式转发锦鲤,一直持续到当天中午。徐均朔这天倒意外地没那么紧张,好像所有的焦虑不安都在约郑棋元吃饭那一天用完了。他终于如愿享受了三个小时盖棉被开空调的午觉,四点多醒了一看手机,郑棋元居然给他发了条消息。

棋元:查分查分

消息显示十分钟以前。

而上一条还是十号晚上的。徐均朔最后回复郑棋元:敢在高考写小说的都是壮士。

徐均朔点开空间看了一眼,已经有查出来的了。发空间的都是考砸了的,考得好的都闭着嘴不吭声。

徐均朔:你咋比我还急呢

徐均朔:等会呗,现在网站容易崩吧

嘴上这么说着还是打开了电脑。省教育厅网页果然饱受摧残,徐均朔登了二十多分钟才登上去。他输进去姓名准考证号,仔细检查一遍,点了绿色的查询按钮。

这次页面加载得挺快,分数就这么大剌剌亮在眼前了。

先瞥见了总分和省排名,算正常,虽不及高中三年的巅峰水平,但比三轮模考都稍好一些,于是放下心来。又仔细去看各科,综合也和平时差距不大,英语数学都不高,语文竟然成了三门里分最高的。

一百四十分,徐均朔看见这个成绩居然首先失落了一下。原来语文卷简单是简单到这种程度吗,好不容易有一门算是优势学科,结果大家都觉得容易。英语本来就烂,还这么难,堪堪卡到一百二,到最后也没能给唐晏个好交代。

想起郑棋元那边还在催他,徐均朔截了张图给他发过去。

过了一分钟郑棋元的聊天框炸出消息。

棋元:哇!!!

棋元:哇!!!!

棋元:徐均朔你吓到我了!

棋元:140!!

棋元:你等会儿,我去平静一下

徐均朔被他的反应弄得有点意外。

徐均朔:不是,别搞。不是这次题简单吗

棋元:可是大多数集中在120这个分数段

徐均朔:是嘛

徐均朔:那是我有运气成分

这次连表情包都不发了。郑棋元盯着徐均朔拙劣的故作冷静,心里直想笑。他知道小孩儿肯定偷着开心得不行,又不好意思直接翘尾巴,别别扭扭反而像撒娇一样。

郑棋元:怎么会,你实力应得的!

郑棋元:均朔,你老给我长脸了\大笑\大笑


这样吗。

徐均朔趴在电脑桌上咬着嘴唇笑,笑得眼眶越来越热,终于涌出眼泪来。他胡乱拿手去抹,又有泪水流下来,一直顺着下颌骨淌到下巴尖儿,落不下去。

像二零一二年夏天他初见郑棋元,在操场上流下的汗。

郑棋元最后还是当了好老师,他最后还是当了他的好学生。挺好的,挺好的,一百四十分的学生多少年也出不了一个,你看,徐均朔最终还是成了郑棋元的特殊了吧。

他终于嚎啕大哭。




考得好的自己藏着掖着,学校可不,必少不了四处宣扬。放榜头一天晚上,八中的微信公众号就挂上了几个省排名前两百的 ,第二天就出了三份学霸经验分享。徐均朔单科成绩过于优异,也免不了被抓去谈谈如何学习语文。学校把任务布置给唐晏,唐晏又找了郑棋元让他亲自转告徐均朔,不用写多,六七百字就行,给下一级学生提供点儿经验。

郑棋元太了解徐均朔了,想起来小孩老是铆在他身上晶亮的眼睛,又得提前给他打预防针。

郑棋元:不准夸我

徐均朔马上反击。

均朔:我夸的是全校的语文老师好不好,你怎么这么自信

均朔:开玩笑开玩笑

均朔;熊猫头委屈.jpg

均朔:可是确实是你教得好啊

均朔:我再也找不到你这么好的老师了

均朔:就夸一点嘛

均朔:100字,好不好

郑棋元:少给我戴高帽。你才见过多少老师,将来多得是好老师等着你

郑棋元:50以内

均朔:啊啊啊啊啊80!

郑棋元:你这还跟我讨价呢?不行,最多50

郑棋元:少夸我,多写点儿阅读和写作上的心得技巧,让下一级学习


哪有什么技巧啊。徐均朔难过地想。

不让我写你,这还怎么写。我不过就是什么都听你的,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让我怎么学我就怎么学,唯独一件事我没听你的话,你让我专心学习,可我直到最后一天脑子里想的都是你。

郑棋元真的很讨厌。

哪来的考场运气,我的运气早就在遇到你的那一天用光了。

如果我还能有任何幸运。

那仅仅是、全都是我的爱堆砌而成的啊。



这是最长的夏天。它在蝉鸣里匆匆地流过去。




北京南站从里到外挤满了人,开学季多得是各大高校的志愿者,穿印着校徽的短衫,手里擎一块写着学校名字的牌,从攘攘人堆里捕捉新生们畏生生探寻的目光,还需时不时吆喝两嗓,这边这边,往这边坐摆渡车啊。

徐均朔在夏末热气未褪的午后两脚踏上北方的土地,两只硕大的行李箱拖泥带水地跟着他,轮子吱呀作响。

北京啊。

他在心里默念。



学校的南门外是另一所学校的北门。


徐均朔喜欢在南门外站着。也不过马路,就站在路边看对面。有时候会在校门外的小摊买一份烤冷面,买完了就站在路边吃,一边吃一边盯着对面的校门。顾易说:“妹妹,你要是也想在那边找个小姐姐,可以告诉我,我让吕哥帮你物色,你这样光盯着人家校门,永远也找不到的。”

徐均朔说:“爬。”

顾易欢天喜地去马路对面找女朋友去了。

徐均朔叹一口气,北京天气冷得早,十月份的晚上空气里飘出隐隐的白雾。

他问:“他是把勇敢忘在这里了吗?”



郑棋元很头疼,他就没见过这么固执的孩子。

徐均朔去了北京以后还是老给他发消息,好像郑棋元从来没有拒绝过他一样。他仍然叫他老师,不过郑棋元知道,徐均朔心里早不想把他当老师了。

徐均朔说,老师,你们学校的校门好好看啊,怎么我们的这么丑,要不是有个校徽根本看不出来是个学校。

徐均朔说,老师,我加了个合唱团,本来还想再加一个文学社的,但是觉得有点忙不过来了。你说是不是没必要加那么多社团呀?你以前有加过什么社团吗?

徐均朔说,哎你是不是还没听过我唱歌呀,改天唱给你听好不好。

徐均朔说,天呐高数好难,我裂开。我想回去听你的课了。

徐均朔说,老师你知道吗,我们学校要和你们学校办联谊活动了,我舍友高兴死了,他女朋友在你们学校。还有这种事,简直公费虐狗啊。

徐均朔说,老师,我听说我们学校寒假返校宣讲可以抵志愿服务时长,到时候我去找你行不行呀。

郑棋元不愿意回复他的消息。从教将近十年,他头一次感到力不从心。带完徐均朔这一届高三他又回去教高一的孩子,一进教室满屋子陌生又纯粹的眼睛,再没有哪一个像那个黑眼圈的小孩儿。有时候他站在讲台上一晃神,才意识到十七班已经没有了,徐均朔已经不在学校了。新选的课代表有时候忘记上课前帮他拿电脑,也不会下了课缠着他不让他走,要问他一道小说阅读题。可是郑棋元每天一站上讲台,都觉得徐均朔其实还没走,还在底下坐着,只是他不再需要请教他了,他已经可以自己做出一份一百四十分的答卷,他不需要他了。但他不愿走,他抓着郑棋元的衣袖,告诉他,我有新的生活了,你看看,你快看看呀。

徐均朔猜得对,他早就知道了,甚至早在赵越指着他桌上乱七八糟的报纸问他之前,他就知道了徐均朔看向他的眼睛里藏着的秘密。七八年来每个春节阖家团聚旧友约会,将婚姻大事作玩笑搪塞过去,他揣着讲不出口的缘由,渐渐学会辨认出那些同质的爱意。他知道这爱意珍贵,可绝不该生在一个仅有十八岁的孩子眼中,哪怕它再汹涌、再炽烈,他再渴望,郑棋元不敢要,也要不起。

他不怕旁人的白眼和指点,甚至不怕一纸逐客令,可是徐均朔,他最特殊的、最舍不得也放不下的学生,他的华年才刚刚开始。

徐均朔。徐均朔怎么这么傻,他怎么就不肯放手呢。


郑棋元消极地对待那些白色泡泡,徐均朔发三条他回一条,能说一个字绝不说俩。他不回消息,徐均朔就不再给他发。每回郑棋元都期盼着徐均朔就此放弃,可是过不到一个周,小小的聊天框又弹了出来。

均朔:老师,我今天给你寄了一个小礼物

均朔:憨憨脸红.jpg

均朔:是平邮,可能不会给你打电话,你过几天记得去传达室看一下啊

穷追不舍。

还寄礼物?平邮?不会又是明信片吧。

这回他可不太敢看了。

躲归躲,郑棋元心里还是有了这么个事。隔了七八天,下班的时候去传达室问了问门卫,还真送来了。牛皮纸的信封捏在手里,正面写着郑棋元亲启,贴的邮票上油墨稍晕开,粉饰的老旧情怀。里头像是装了几张纸,一掂不沉。


郑棋元从学校出来先买了点菜,回家下了厨,慢吞吞地吃完,又洗碗、收拾桌子。全都干完了,终于往沙发上一坐,从包里翻出徐均朔的礼物来。封口处胶水粘得紧了些,他一用力,信封扯开个口子,里面的东西掉了出来。

一张折叠的纸中间夹了个小玩意儿。拿起来一看,是枚叶脉做的书签,形状很完整。上面是他的名字,棋元,应该是徐均朔自己写的,字跟高三没什么变化。叶脉外面加了个塑封,估计能保存挺长时间。

又拾起那张纸,展开。

棋元: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我叫了你三年老师,也只有在信中才敢写你的名字。我早就想这样写了。

你曾经告诉我,高考前不要想别的,专心学业。现在我算是很好地完成了高中学业了吧?至少在你的课上,没有人比我完成得更好了。可你还是不让我想,你跑掉了,你没说过“不行”,但你做的一切都在拒绝我的勇敢,拒绝我的爱。我不明白,你怕什么?我已经不是八中的学生了,没有人有资格对你指指点点。

还有,我哪有想什么别的,我想的只有你啊。

我从初中开始发现我不喜欢女孩子,那时候我在班上总考第一,同学们就喜欢编排我和考第二的女生。可是他们不知道,我一个周被允许上网的那两个小时有一半时间都在找男明星的照片看,看完就删掉历史记录,怕我爸妈看见。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害怕,我每天都很紧张,也不敢和别人说。直到后来我上高中,我认识了你,那种恐慌好像突然就不见了,又好像膨胀得更厉害了。我知道我遇见对的人了,但我不敢和你说。你是我的老师,我就只能盼望你多教我一段时间,好让我每天上课都能看见你。

我这三年一直在努力,努力做得更好,努力让你记住我,努力成为你的特殊。老师的记忆都会堆叠翻新,你有那么多学生,我知道如果我不够特殊,你很快就会忘记我。幸好上天又眷顾了我一次,我高考语文超常发挥,唐老师说八中十年都没有考到我这个分数的。我想这次你肯定再也忘不了我了。

可是我还是很难过。我再特殊,也终究是作为你的学生而特殊。你老是拒绝我,我一点办法没有。我才不相信你真的不懂呢,你比我大十六岁,我想什么你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况且,我猜我们是一样的人吧?你之前送我的那本书,里面有一句话我仍然记得很清楚:“我看到了你,方才知道我为什么来到了这个世界。”后面又写,“便晓得主那里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同时也晓知了把灵魂送往爱情不受人类法律约束的地方的必由途径。”是这样的吧?你能明白的吧?

你还记得你推荐我去参加那次作文比赛吗?后来我在那里面看到一篇得特等奖的作文,一个学生写她的老师,题目叫做《点灯》。我觉得极其恰当。然而我绝不要用它来形容你,不为了免俗,但你必须独特。从我上学起,大家就说老师像蜡烛,燃烧自己,照亮别人。我不要你照亮,我要你永远不为别人流泪。如果老师必须要当蜡烛,要当明灯,那我情愿你不是我的老师。棋元,求求你,能不能再纵容我一次,就这一次了,不要做我的老师了,做我的爱人吧。蜡烛总会燃尽,油灯总会熄灭,可如果你不在了,我的前路永远都没有光源。你说我还会遇见很多良师,我也知道你必将桃李不竭,但是我,我再也遇不到第二个郑棋元了,再也没有人能让我有勇气用一切去赌注他心里的唯一了。

棋元,我迫切地想要你的回应,我忍了两年多,如今我又看不见你,更加痛苦。我不想再熬了。

回答我,好吗?


均朔,

2015年12月于北京




临近学期末,北京下了几场雪。路面清扫过,仍不可避免地结一层薄冰。徐均朔头一回在这样的冰上走,战战兢兢,像只腿脚不利索的熊。

顾易瘫在床上给他打电话,喂,妹妹,你今天去南门帮我带份烤冷面呗,不加香菜不要辣。

徐均朔说我看看啊,人家今天还不一定卖呢。

南门外头是沥青大道,车过得多,雪也化得快。出了门一看,卖烤冷面的小车还真在,怕树枝上落雪往栏杆外挪了几步。今天往外走的学生少,徐均朔前面只排了一个人。他打开手机给顾易发微信:算你运气好,晚饭有着落了。

QQ忽然弹出来一条消息。

棋元:收到了,书签很好看,谢谢均朔。


徐均朔眨眨眼,盯着那行字看了半天。


徐均朔今天没在南门外站着。买完烤冷面已经快八点了,他花了快二十分钟才走到宿舍。顾易从床上蹦下来嗷嗷直叫,天呐妹妹你可算回来了,我要饿死了。

徐均朔把塑料袋包着的纸盒放在他桌上,放下背包掏出手机。

他回复郑棋元:你喜欢就好。

又发过去一个挺弱智的小爱心。

他知道郑棋元不会再回复了,于是直接说了另一件事。

徐均朔:老师,你们什么时候放假?

徐均朔:我考完回学校看你好不好,你哪一天方便。


郑棋元第二天上午才回复他。

棋元:我们12号下午开家长会,开完就放了

徐均朔问:这么早?

他说:可是我最早12号下午才能回去,你那时候还在吗?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郑棋元说:均朔,别找我了吧,我上午过两节课就得走,已经买了回沈阳的车票。

他又说:你去看看唐老师吧,我给她打声招呼。

徐均朔关上手机,慢慢地坐到椅子上,盯着墙发呆。



最后一门英语在一月十一号上午。十一点考完,十二点半,徐均朔拖着行李箱出了校门。

临时改签的车票没有直达了,高铁转普快,颠簸的半梦在赣水被切断,出车厢已是南方的凌晨。徐均朔顺着站台往车站里走,行李箱轱辘摩擦地面发出规律的响声。

他低下头打了个哈欠。周遭是同样沉默的旅人。


其实改签的时候车票上就写得很明白了,九点五十五分到孚州站。可是徐均朔早早地从倚靠的车窗上醒过来,他没心情吃东西,只是拨出手表来看,隔五分钟看一次,越看越着急。八点钟上第一节课,八点五十五上第二节课,指针走得好快,等不及铁轨上时速九十公里的扬沙,也等不及徐均朔去见他想念的人。车窗外枯田和楼房浅浅地掠过,徐均朔抱着手臂红了眼眶。 

九点四十,第二节课下了。

火车靠近城区,缓缓减速。

他起身,越过坐在地上的站票客挤到车门口。行李箱拉杆乖顺地贴在他腿侧。车停下来了,车门打开了,徐均朔拎着箱子冲了出去。

委屈像潮水一样漫上来,他一边跑一边瘪着嘴掉眼泪,一直跑到车站外面才停下来。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九点五十七分,他凶狠地一揩眼角,拨通了郑棋元的电话。

郑棋元没告诉过徐均朔他的手机号,是徐均朔两年前在走廊的值班表上看见的,偷偷存在了手机上。

电话响了两声被接起来。

那边很安静。郑棋元问:“您好,哪位?”

然后他听见一个带哭腔的声音气息不稳地问:“你在哪?”

“啊?”郑棋元一怔,“你是不是打错了……”

“老师,”徐均朔吸了吸鼻子打断他,“你、你在哪啊?”

郑棋元心里一紧:“均朔?”

“怎么了?啊?出什么事了?我在学校,你怎么了?”

“你还…还没走啊。”徐均朔不回答他的问题。

“走……?”郑棋元有点纳闷,接着猛地想起来他几天前的说辞。

“啊…我马上就走——怎么啦?你这是在哪儿?怎么这么吵?”

“那你现在走好不好,”徐均朔哀求道,“我在火车站等着你。”

“什么?”

“你回来了?”郑棋元大惊,“你在哪个车站?”

徐均朔说:“孚州站,你现在走,上车之前我们还能有二十分钟见面。”

“老师,求你了。”他说。

郑棋元说:“可是我在南站坐车。”

徐均朔说:“你骗人,我查过车次了,今天上午往沈阳开的都在孚州站。”

电话那头沉默了。

徐均朔举着手机站在车站门口,红着眼睛,微微张着嘴,好像时间在他身上短暂地静止了一样。周围来往的人匆匆走过去,偶尔回头看他一眼。

他听见郑棋元叹了一口气。

“你在孚州站?”他问。

“嗯。”

郑棋元说:“你在那边找个地方坐一会儿,等我去接你。”

“别乱跑,到了我给你打电话。”



过了早高峰路上不算堵,郑棋元一路压着超速罚款线开到火车站,停稳了车是十点四十分。四十分钟前打来的电话还没来得及存进通讯录,他直接从通话记录拨了过去。

“喂。”徐均朔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抖了。

“我到了,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候车厅外面,你过来就看见我了。”徐均朔说。

郑棋元锁了车往车站正门跑。

他看见他的小男孩站在流动的人群中。

徐均朔穿一件黑色的薄羽绒服,他好像长高了,瘦了,然而他站在火车站灰蓝色的玻璃墙外,微微塌着肩膀,郑棋元从人流的缝隙里向他靠近,一晃神又看见两年前从晚自习逃出来的那个小孩儿,也如这样抬起头来看他,眼周尽是湿润的红。

郑棋元忽然心里一软。

小孩儿拖着个大箱子,急急忙忙朝他过去:“你的行李呢?”

“我没有行李。”郑棋元拉住了他的胳膊,领他往停车场走。

“啊?那你不去——”

“我是明天的车票。”


“先跟我回学校吧。”



高一语文组没一个当班主任的,不需要操心家长会。郑棋元回去的时候屋里已经都收拾干净了,只有他的桌子上还放着书。阳台上剩了一盆绿萝,对桌的年轻小姑娘见他进门,和他打招呼:“郑老师,我先走啦,刘老师说那盆花让小李带回家去他给忘了,要不你看看隔壁的老师谁不回家,让他拿去吧。”

哎好,他答应,你先走吧。

郑棋元从旁边拖来一张椅子:“坐。”

徐均朔坐下来,膝盖触到了郑棋元的腿侧,忽一下子又局促起来。


“你……为什么骗我说今天走?”他问。

郑棋元不回答他。

“我是毕业生,我回学校看看自己的老师都不行吗?”

“均朔,”郑棋元捏了捏眉心,“你真是把我当老师才回来看望吗?”

徐均朔听他这么说,更委屈了。

“我求你不要做我老师了,你又不同意,我把你当老师你还不乐意,那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啊?!”

一激动泪腺又不听使唤。

不是这么回事啊。

“可是你根本就没把我当老师。”郑棋元说。

徐均朔咬着嘴唇盯着他,不答话了。

郑棋元说:“你想和我谈恋爱。”陈述语气。

徐均朔用力喘了一口气:“我想和你谈恋爱,不可以吗。”

“你知不知道,我去了北京以后每天都在学校南门门口站着,每天都去,他们都说我是神经病。”

“均朔……”

“你不要说!”徐均朔打断他,伸手去紧紧抓住郑棋元的手,怕他跑了一样。

“你知道吗,我每天都幻想能看见你从对面出来,然后我们像顾易和吕哥一样一起走二十分钟去地铁站。”

幻想我溯洄十六年的时光。

挤在地铁上两个人也要紧紧地贴在一起,手机揣在兜里互相硌着对方的大腿,分不清出于警惕或亲密。背包里居然还装着没写完的作业,简直无语得要死——放心地塞在人缝里,开玩笑说绝不会被偷。

我们牺牲午睡时间在周末的下午偷闲,在街上乱走,牵手,拥抱,你买的奶茶比我的便宜好多,光甜,没茶味儿,我知道你有洁癖但不介意我用你的吸管喝你的奶茶。好齁,我尝了一口就不再喝。

“我给你发短信说晚安,告诉你今天逛得好累要早点睡觉。晚安的意思是希望明天还能见到你。”

“以及,今天说让你期待的惊喜,其实是我在社团活动周自己做的书签,上面写了你的名字。字不好看,不许嫌弃。”


“老师,你竟然真的在用它。”

徐均朔忽然松开他的手去拿桌上的备课笔记,纸页里露出了叶脉书签的一个尖角。

“你别!”

郑棋元阻拦不及。

书签掉出来了。

一同掉出来的还有一张折叠的纸、一张明信片。

小桥流水的印象速写。


棋元老师:

很感谢您高一这一年的陪伴。您真的帮助、提携了我许多,能遇到您,我感觉很幸运。

哈哈,其实我和别的同学一样,一开始也仅仅是被您的外表所吸引。不许嘲笑我!但经过一个学年的磨合,我感受到您作为师长的强烈责任心和温暖体贴。真的非常感谢您,让我一进高中就遇到这么好的领路人。即使您之后两年不再教我,我也永远难忘您的教导与关怀。

当然还是希望您能继续带我们到高三啦,55。

最后祝您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徐均朔

2013.07.09



“老师,”徐均朔捏着那张被当成书签的卡片,声音抖得厉害,像压抑着惊喜,又像要哭。

“你为什么,你是不是,是不是……”

“均朔,均朔。”郑棋元把书签、信纸和明信片从他手里拿出来,放在桌上,两臂环住他。

“你听我说。”

“是,我是,但我不能。”

“均朔,你也不能。”

“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么早就给这一辈子下了定义了。”

他轻轻拍打他的后背:“你现在高中毕业,觉得我很好,可是等你大学毕业呢?等你研究生毕业呢?你将来还有好多好多的可能,但我永远就只是个中学老师了。”

“迟早有一天,你会觉得其实我根本算不了什么。你会后悔把自己绑在我身边。”


徐均朔从他臂弯里抬起头来。

他问:“老师,你不喜欢我吗?”

“怎么会。”郑棋元说,“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


徐均朔的眼泪含不住了,一下子顺着脸颊淌下来。

“是因为我高考考得好所以喜欢我吗?”

“当然不是。”郑棋元说。

“你是个真诚的孩子,你很勇敢,也很通透。你知道吗,均朔,人的感情是会相互感应的,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很高兴、很高兴能认识你,能陪你一起度过这三年高中。”

徐均朔又问:“那你也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吗?”


郑棋元没有回答。他的下巴抵在徐均朔肩膀上,轻轻地蹭了两下。


“老师,老师。”

徐均朔哭起来。

“我好不容易才遇到一个这么喜欢的人,我这么幸运,刚好他也喜欢我。”

“那我为什么要放弃啊?我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再等下一次相遇啊?”


“你凭什么只期待将来的我,现在的我们,你却,连试一试的机会都不给。”


你怎么能、怎么能。

怎么能放我走,去没有你的未来。


“老师。”徐均朔擦了擦眼泪,“你说我勇敢。”

“那我最后再勇敢一次。就最后一次了。”

他说:“郑棋元,真的最后一次了,我喜欢你,你可不可以也喜欢现在的我。”



郑棋元望着他清澈的眼睛,慢慢转过头去,很久没有说话。

办公室墙上的钟发出轻细而规律的响声。


良久,郑棋元拉开抽屉,最里面放着一个方形的小盒子。

他把它拿出来,打开,里面是一枚金色的戒指。


人一辈子最美好的年华是青年时,青年勇敢、热烈、冲动、执着,敢立誓言,敢逐所爱,不畏深谷陡峰,不屈俗人口舌。青年从十八岁开始,一直延续二十六年。

他抓着徐均朔的手,捏住那枚戒指,慢慢地、珍重地套在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


“徐均朔。”他说。

“今天是你给我戴上的它。”

“如果你说话算数。”

“四年以后,你亲自给我摘下来。”








上午十点钟,孚州站人来人往。春运已经开始,旅人行李箱里满装着期盼,匆匆经过车站外灰蓝色的幕墙。

郑棋元站在候车室门口,摇了摇徐均朔抓着他的手:“好啦,就送到这里吧。”

“你回去记得给绿萝换水噢。”郑棋元嘱咐他。

小孩儿扑上去挂在他脖子上。

“再抱一下。”

“你说,那时候是不是就是二零一九年了?”徐均朔凑在他耳边问。

“嗯。”

徐均朔突然偏过头,快速在他嘴唇上贴了一下。

“等回来把你买戒指的店告诉我。”

“为什么?”郑棋元问。

“毕业了我去做个一样的,这样你就不用摘了。”

徐均朔松开他的脖子:“好啦,那我回去啦,一路平安!”


郑棋元笑着冲他挥了挥手。金色的戒指在阳光下一闪。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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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阅读。

文中陌生的名字,包括人名和学校都是我编的,地名谐音。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文中所提及的文章全部属实,《凑活》是我写的,《五味》作者署名郁右,《点灯》是我同学写的。

江苏卷是19的江苏卷

引用的那句话选自纪伯伦《一个传说》,被我断章取义辽…


说实话,写得比较理想化。


写的时候一直在想我的高中,我的老师。(我把我对她的排他性仰慕擅自拿来作为灵感,对不起)


但是希望你能喜欢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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